原標題：2018，基層治理十大靶點
2018年，注定是“基層治理”之年。年初以來，《半月談》持續(xù)刊發(fā)系列來自基層一線的調研稿件，聚焦基層治理之困，求解基層治理之策。基層治理話題熱度不斷高漲，直接促成了部分中央文件的出臺?！盎鶎又卫怼边@一概念，也正式進入中央文件，成為治國理政的重要考量。
歲末年初之際，半月談編輯部再度組織記者分赴全國各地調研采訪，圍繞2018年《半月談》報道的基層治理主要靶點，展開新一輪近距離觀察。哪些方面有好轉?哪些依然如故?哪些痛點需要持續(xù)診治?哪些還沒有得到足夠重視?我們希望通過繼續(xù)反映基層治理的最新動態(tài)、基層干部的呼聲建言，進一步推動城鄉(xiāng)基層治理能力提升，助力鄉(xiāng)村振興。
十大靶點關鍵詞： 督查檢查頻繁 問責濫用 壓力“甩鍋” 處處留痕 材料論英雄 庸懶干部 典型速成 政策打架 上升“天花板” 幸福感缺失
靶點一：督查檢查頻繁
在深化改革進程中，上級有關部門的督查檢查無疑是保障各項政策落實的重要手段，但一段時間以來，各項督查檢查過多過頻，且形式主義嚴重，耗費基層干部大量時間精力，滋長了“脫實向虛”的不良風氣，廣大基層干部嘖有煩言。
《半月談》就此問題刊發(fā)了《來督導督查的人比抓落實的還多》《奇葩考核逼出年終迎檢亂象》《迎檢辦公室，4年裝3次》等多篇稿件，引發(fā)基層強烈共鳴。
下有所呼，上有所應。10月，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(fā)《關于統(tǒng)籌規(guī)范督查檢查考核工作的通知》(以下簡稱《通知》)，提出督查檢查考核“瘦身減負”，一系列明確規(guī)定在基層干部群眾中反響熱烈。
時下，各地或緊急叫停過頻的督查檢查，或細化措施減輕基層迎檢負擔，遏制這一突出問題。湖北省紀委明確提出，取消對市州紀委工作績效年終考評和優(yōu)勝單位評選表彰活動。湖南長沙市委近日對違規(guī)開展燃煤污染整治工作督查的長沙市發(fā)改委通報批評，并責令其書面檢討。一夜間，長沙某區(qū)原本年底全面鋪開的132項督查考核項目壓縮至25項。
“近期下來督查檢查的人確實比以前少了?！庇谢鶎痈刹吭跒椤八山墱p負”點贊的同時還呼吁，要防止督查檢查過多過頻現(xiàn)象“改頭換面”。
西部某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向半月談記者透露，有的督查檢查組換了“馬甲”改叫“督導組”“調研組”，部分地區(qū)接受“督導”“調研”的任務依然很重。
有的督查檢查仍然“重形式輕內容”?！坝袝r候為了迎檢，全員空崗去巡邏，老百姓來辦事找不到人?！庇械亩讲闄z查全憑“印象分、感情分”。“最多的一天，我們鄉(xiāng)鎮(zhèn)來了12個檢查組，每次都要主要領導陪同，不然就是不重視，將會影響考評結果。”廣西一名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說。
基層干部期待執(zhí)行中央文件要“不打折扣，落到實處”，期盼中央著力整治部分地方督查檢查的種種“套路”：督查檢查標準不明確，不同時間段有不同標準，不同級別有不同標準，甚至檢查人不同標準也不同;自由裁量空間大，導致基層干部無所適從，往往一項工作不得不反復整改。
有扶貧工作人員反映，脫貧摘帽檢查，國家級別的標準鎖定在“兩不愁三保障”上，但到省級就增加了很多其他指標。一名鄉(xiāng)黨委書記說，同是第三方檢查，省里的標準就比國家標準繁瑣很多，也機械教條很多。
“最怕督查檢查的人不了解情況，還帶著抓政績的想法下來督查檢查，覺得沒查出問題就是暗訪不到位?！苯K淮安某副鄉(xiāng)長說。一名督查檢查干部對半月談記者說，有的主管領導甚至明確給督查組同志表示“查不出問題，就是督查組本身有問題”。
如何糾正走偏的督查檢查思維，讓基層干部擺脫高壓作業(yè)、干活憋屈的心理狀態(tài)，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。
靶點二：問責濫用
“問責已屬于家常便飯，讓對工作付出大量心血的干部氣餒甚至寒心?！币幻絽^(qū)縣鄉(xiāng)黨委書記告訴半月談記者，當?shù)爻雠_規(guī)定：凡是出現(xiàn)一個貧困家庭孩子輟學，無論什么原因，整村不能脫貧摘帽，扶貧干部要被問責。
工作中失責必問、問責必嚴是應該的，但不少地方出現(xiàn)的問責濫用現(xiàn)象，成為基層干部的心病?；鶎痈刹科毡榉从?，現(xiàn)在的問責狀態(tài)是“下面一顆釘，上面千把錘。隨時可能挨一錘，就是不知誰先錘”。
針對問責濫用泛化，《半月談》刊發(fā)了《濫用問責“五座大山”傷了基層干部》《湊數(shù)式問責，讓基層干部“躺槍”》《遇事先鬧，一鬧就見效?“恐鬧癥”戳中基層治理軟肋》《屬地管理之惑：要管沒權，不管“背鍋”》等文章，引發(fā)輿論持續(xù)關注。中辦《通知》明確提出，不能簡單以問責代替整改，也不能簡單搞終身問責。
各地也在采取積極行動整治濫用問責的不良傾向，鼓勵廣大干部敢于擔當作為。湖北探索建立問責分析研判機制，對干部的失誤錯誤深入客觀地分析認定;浙江創(chuàng)新干部管理機制，為改革者護航，為擔當者擔當;湖南專門出臺相關文件，制定細致措施，及時為受誣告被問責干部正名。
半月談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雖然各地已初步發(fā)力制止問責濫用，但花樣繁多的問責“招數(shù)”，仍如懸在基層干部頭頂之劍，讓他們如履薄冰。
屬地問責，基層干部抱怨最多?！皩俚毓芾硎莻€筐，什么都往里面裝?！蔽鞑磕车匾幻值拦ぷ魅藛T說，上級對當?shù)剜l(xiāng)鎮(zhèn)街道的年終考核中，有重要指標31項，幾乎都與屬地責任有關。
“基層對很多工作既沒有審批權、執(zhí)法權，又無能力去落實，一旦出了問題卻要屬地負責?！薄笆虑盁o法參與，事后卻要負責任，于法于情都不妥。” 這種以“屬地管理”的名義將許多上級職能部門的工作壓給基層的做法，讓鄉(xiāng)鎮(zhèn)街道頗為不滿。
東部某鎮(zhèn)常年分管農村工作的人大主席劉多(化名)對近期遭受的職能式問責感到委屈：“不論曲直是非，不去了解工作實際問題和考慮具體情況，機械地揮舞問責板子，有點不分青紅皂白，希望中央能夠出臺專門措施加以整治?！?/p>
基層干部認為，不能為應付上級或平息輿論，選擇“事情出了，總得有人擔責”的方式問責，一出事就“多處分幾個干部”;不能簡單以問責數(shù)量衡量整治效果，“泛化問責”;不能不管整改問題、促進工作，純粹“找茬”。
問責的震懾力來自公信力，而公信力建立在事實、依據(jù)、程序等都經得起推敲的基礎之上。基層干部期盼，執(zhí)紀問責要做到公道正派，杜絕憑領導喜好隨意問責。要嚴格依照問責條例和其他有關黨內法規(guī)的要求，深入調查、仔細核實，正確區(qū)分問題性質，嚴格決策和審批程序。
同時他們呼吁，不能過度依賴問責來推動工作，應完善相關體制機制建設，真正讓容錯糾錯機制落地，為基層干部創(chuàng)業(yè)干事“撐腰鼓勁”。
靶點三：壓力“甩鍋”
壓力層層傳導，向下層層壓實責任，原本是落實各項工作的必要之舉，而不少地方卻將壓實責任變異為壓力“甩鍋”：督查檢查“甩鍋”，轉發(fā)文件“甩鍋”，分配任務也“甩鍋”，“鍋鍋”砸向基層。
瞄準基層干部反映強烈的群體性壓力，《半月談》推出過《責任層層甩，基層兜不住》《你能甩責任，我就瞎對付》《警惕壓力傳導淪為“層層加碼”》等報道。
半月談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當前開展某項工作，不少上級部門的基本模式是“開會動員—發(fā)文布置—督查考核”。開會內容多半是圍繞“高度重視”“細化措施”“督查問責”的官話、套話，缺少實在“干貨”。開完會、發(fā)完文件后，就等著基層報材料，最后到基層來督查考核。
壓力“甩鍋”的途徑是，上面布置的任務層層甩下去，最終甩給基層。如此，中間部門成了“文件中轉站”，工作全部交給基層去干。一些部門只是對上級文件略微改動，簡單將指標任務下達到基層，很少研究文件精神如何結合實際創(chuàng)造性地貫徹落實，搞“一刀切”“上下一樣粗”，機械落實。
更讓基層干部害怕的壓力“甩鍋”是：上面布置任務，中間層層加碼，層層往下甩，最終基層兜底。在這一過程中，時間越來越緊，要求越來越高，最終基層兜不住，只能瞎對付。特別是面對一些急難險重的任務，有的上級部門把風險甩給基層，自己做“太平官”。一旦出問題，就把做事的干部推到前面。
受訪基層干部說，壓力加碼看似是倒逼基層干部干事?lián)數(shù)拇胧?，實則易造成上級制定的政策無法真正在基層落地，脫離實際，造成基層形式主義的泛濫，以及上級問責的濫用。
要清理過多的“責任狀”“一票否決”等事項。有鄉(xiāng)鎮(zhèn)工作人員告訴半月談記者，不少縣直部門將自身業(yè)務“甩鍋”給鄉(xiāng)鎮(zhèn)，要求鄉(xiāng)鎮(zhèn)黨政一把手簽訂“責任狀”，將相關工作與績效考評、通報問責等掛鉤。
多名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認為，“安全生產、信訪維穩(wěn)”等重要工作簽訂“責任狀”還能理解，但越來越多部門濫用手中的考核權力，導致不少工作都變相實行“一票否決”。“這是上級部門推卸責任，不盡本分?！?/p>
要讓“屬地管理”與考核問責脫鉤。在“屬地管理”標準之下，某街道一個城管科不僅要負責街道區(qū)域內序化潔化綠化亮化管理、動植物疫情防控等任務，還要負責文物保護、廢舊物品回收管理等近20項工作，這還不包括要協(xié)助職能部門完成的工作。
上級“甩鍋”，本質上是權責失衡。多名受訪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對半月談記者說，“執(zhí)法在部門，責任在鄉(xiāng)鎮(zhèn);投入靠鄉(xiāng)鎮(zhèn)，收益歸部門;管理靠鄉(xiāng)鎮(zhèn)，罰沒歸部門”的現(xiàn)象，司空見慣。東部某鎮(zhèn)黨委書記建議，各級各部門須權責分明，明確某項具體工作中，上級職能部門承擔什么責任，基層具體做哪些工作。同時，上級部門要真正到基層來調研，幫助協(xié)調解決基層在工作落實過程中無法解決的問題。
江蘇徐州某鎮(zhèn)黨委書記建議，應適度下放權力，賦予基層一定自主權，允許基層就自身事務自主探索。他說，該縣正推行綜合執(zhí)法改革，下放了一定權力。但這項創(chuàng)新也面臨一些梗阻，如給鄉(xiāng)鎮(zhèn)賦權，但因缺乏配套改革和相關資源投入支持，鄉(xiāng)鎮(zhèn)接不住，諸多難題亟待破解。
靶點四：處處留痕
工作還沒開展多少，記錄本中卻早已大段鋪陳;和群眾還沒聊上幾句，就忙著拍照合影……地方開展工作，不論文字、圖片、視頻，處處要留痕，重“痕”不重“績”、留“跡”不留“心”。片面強調“工作留痕”，不僅費時費力費資源，更致使假痕、虛痕流行。
《半月談》今年刊載的《以痕跡論政績，“痕跡主義”有點過了》《微信工作群衍生指尖上的形式主義》《橫幅一拉、姿勢一擺、照片一拍就完事?紅色教育，讓形式主義走開》等報道，引發(fā)基層對“處處留痕”的回應。
近期回訪，半月談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“處處留痕”“痕跡主義”，雖飽經基層質疑、媒體否定，但仍然是當前不少地方的重要工作內容，甚至日漸內化為這些地方的工作慣性和工作方式。
臨近年底，為了讓脫貧攻堅的資料齊全，山西一些村子在2018年12月份補2014年《減貧人口名單公示》的材料，悄悄貼出來公示3至5分鐘，找?guī)孜淮迕駭[出認真觀看的樣子，抓緊時間拍兩張照片。拍照結束，公示馬上撕掉。圍觀村民心知肚明，當作笑話看待。
留痕的范圍越來越廣，留痕方式也在升級換代：從文圖視頻現(xiàn)場留痕，發(fā)展到微信、APP實時留痕，再到GPS定位留痕、跟蹤留痕。湖南某貧困縣的干部對半月談記者說，上面要求采集貧困戶GPS數(shù)據(jù)，因為山區(qū)信號不好，經常要采集幾次才能成功。
受訪基層干部反映，留痕與時下一些督查檢查考核捆綁在一起，成為一種督導方式，帶歪了許多干部的工作觀、政績觀，給基層有效治理造成消極影響。
東部某省的一名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說，村里的專門會議記錄就包括：村兩委會議記錄、民主議政日記錄、坐班值班記錄、集體產權制度改革領導小組會議記錄，還有綜治維穩(wěn)調解記錄、巡邏記錄、幫教記錄、普法記錄、扶貧記錄等等。
把“痕跡”當政績，亟待糾偏。不少基層干部說，基層之所以勤于留痕，熱衷于“編造臺賬應對檢查，擺塊牌子做個樣子”，癥結不僅在于自身的政績觀出了偏差，還在于上級部門考核評價管理的方式出了問題。
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十次集體學習時特別強調，要把干部從一些無謂的事務中解脫出來?，F(xiàn)在，“痕跡管理”比較普遍，但重“痕”不重“績”、留“跡”不留“心”……這些問題既占用干部大量時間、耗費大量精力，又助長了形式主義、官僚主義。
這種狀況必須改變?；鶎雍粲酰淖儎仗摬粍諏嵉目己爽F(xiàn)象，不要把業(yè)績評估和干部考核簡單化、表面化，用所謂的“工作留痕”代替科學監(jiān)督和精準考核。要優(yōu)化考核設置，在目標考核中注重基層群眾的口碑和工作實績的參照。
靶點五：材料論英雄
扶貧干部流傳一句話，“扶貧工作干得好，不如材料整得好”。針對基層廣泛流行“材料美化”的做法，半月談記者采寫了《基層匯報材料能擰出多少水分》《基層黨建須防掉入“材料陷阱”》《基層“創(chuàng)新”中的造詞亂象》等一批稿件，不斷考問材料出政績、材料論英雄這一不良傾向。
半月談記者近期調研發(fā)現(xiàn)，材料出政績、材料論英雄的思維、做法，雖經中央三令五申、嚴格禁止，但至今仍在部分地方和部門流行。
材料多，讓基層不堪承受。安徽某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說，前段時間有領導到基層調研，詢問村干部，村里一年需要上報多少材料，村干部粗略統(tǒng)計了一下，一個星期大概要3000頁紙用于打印方方面面的匯報材料?！耙粋€村都這么多，一個鎮(zhèn)的就更不用說了。”
材料急，迫使基層忙于務虛。廣西一名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告訴半月談記者：“我最多的一天收到了28份文件，給的時間特別緊急?？h里有時上午11點下文，要求下午3點之前報數(shù)據(jù);下午5點半下文，要求晚上11點前報反饋。”
部分上級單位檢查考核走馬觀花，更多是看材料。于是，各種“穿靴戴帽”追求“形式美”的“包裝文章”應運而生，編“亮點”，造“典型”，計劃當成績。虛假材料，不僅無益于地方工作，反而害處極大。
基層工作需要的是務實、扎實的材料?；鶎痈刹空f，工作不夠，材料來湊，寫材料“玩套路”“搞美化”，是典型的形式主義，與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出臺的一系列改進文風的政策措施相違背，折射出部分地方不重實干實效的虛功歪風，需要繼續(xù)下大力氣扭轉。
必須減少“材料至上”的檢查考核，堅決遏制“文山表?！狈磸棥：媳辈恳幻l(xiāng)鎮(zhèn)干部告訴半月談記者，上級某項工作任務有150多項考核指標，基層只能不斷“做材料”。
不少受訪的鄉(xiāng)鎮(zhèn)干部認為，上級下來“打分”，切忌“看材料、聽匯報”，只有深入一線“望聞問切”，敢于大膽質疑相關材料，才能看出基層真實情況。
“坐辦公室的‘筆桿子’，要變成解決問題的‘泥腿子’。”基層干部建議，要大興調查研究之風，讓干部有更多時間深入基層實際，開展實踐，真正用扎實過硬的工作作風創(chuàng)造出人民認可的工作成績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