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年前,青城山,晴。
一名精神矍鑠、眉目慈祥的老者在助手攙扶之下,穩(wěn)步走到青城山門之外。靜賞青城劍陣舞劍為禮后,十名劍手隨一人而出。
老者略一停頓,端詳面前來人,白色長衫,外罩灰黑紗衣,長發(fā)黑須,面容精瘦,神氣內(nèi)斂,眼睛明亮。
老者并不吃驚,伸出手來:“劉掌門好?!?/p>
“查先生好!”接待者不是旁人,正是青城武術(shù)研究會會長劉綏濱,也就是人們口頭常說起的“青城派掌門”。他平日都潛心養(yǎng)生練功,在青城山門外盛裝而迎,卻是少有的事。
只因,金庸“拜山”。
這一幕,劉綏濱至今記憶猶新。金庸和青城武術(shù)界,起初頗多誤會,而金庸親自前來了結(jié)一場“江湖恩怨”,襟懷風骨,仍在眼前。讓他感佩金庸先生真正是人如其文。
“誤傷”青城
在此之前,金庸從未造訪過青城。
金庸,本名查良鏞。生于浙江省海寧市,后移居香港,被譽為“香江四大才子”之一。他于書齋之中思接千載,承前人俠氣,完成了蕩氣回腸的“飛雪連天射白鹿,笑書神俠倚碧鴛”。在對人間際遇和武林傳奇的描繪里,達到了創(chuàng)作巔峰,多數(shù)作品成了華人文化圈層里的共同記憶。
他的筆下,門派不是虛無縹緲的神秘力量,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說,而是一支支有著鮮明人格的奮斗實體。似企業(yè),更似社會,重師承,尤重競爭。
東邪西毒、華山論劍……這些門派,構(gòu)筑出一個脫離于世俗的精神世界,一個純粹、詩意、充滿東方美學趣味的武俠意境。人們樂于相信,真的有丐幫高手在奔走四方,真的有俠之大者在為民請命。這種起自春秋墨家、道家、儒家的“俠義文化”,歷經(jīng)千年,在漢賦唐詩、傳奇志怪、小說戲文中長盛不衰,一直在中國人的文脈里流淌。至金庸,而集大成。
而金庸小說的這種風格,卻招致了武術(shù)界的不同聲音。
“小說《笑傲江湖》里,青城派上下就沒什么好人,貪婪、殘忍,殺了林平之滿門。”一位青城武術(shù)的修習者對記者說。
央視版《笑傲江湖》曾力邀劉綏濱出演青城派掌門余滄海,被婉拒。飾演這一角色的川劇變臉名家彭登懷,專程到青城派學藝,青城派為其提供了大量指導和幫助。但因飾演反派太成功,也被人評價:“對青城派的演繹特別夸張,看了心里不舒服。”
怪彭登懷?怪導演?劉綏濱搖頭苦笑:“小說原著就這么寫的,咋能怪演員?”
青城武術(shù)研究會會長劉綏濱,是青城武術(shù)的代表性傳承人,即人們俗稱的“掌門人”。他告訴記者:“當時很多人都說,金庸小說的情節(jié)安排,丑化了青城派。很多人對金庸有看法?!?/p>
2003年有關(guān)方面聯(lián)系金庸拜訪青城山事宜,一度阻力重重。
“但這事不能怪金庸啊,”劉綏濱學醫(yī)出身,平常也喜好詩詞書法,他明白小說與原型的區(qū)別,為之做了不少解釋。“賈寶玉娶不了林黛玉,你不能怪曹雪芹,猴子壓在五行山,你不能怪《西游記》?!?/p>
“寫小說嘛,總得有個反派。只是剛好名字取的青城派罷了。”劉綏濱說。但豁達如他,心底多少還是犯嘀咕:怎么非得是青城派?青城派招誰惹誰了?
乾坤挪移
事實上,金庸為歷史名人進入武俠世界,進行了巨大改造。
在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,“派”或指以師承、宗教理念為劃分的教派,如茅山派、靈寶派;或指以精神、文風相近相承的文化派別,如桐城派、新月派;并不特指武林門派。新中國成立后整理傳統(tǒng)武術(shù),也多以拳種劃分,少以門派區(qū)別。為的是打破門戶局限,也破除師徒授受這種組成關(guān)系,讓武術(shù)更好地適應現(xiàn)代學校教育,進入課堂教學。
而藝術(shù)總是高于生活。金庸筆下,王重陽不但擁有了天下第一的武功,全真教也成了以武功劃分的武林派別。為了情節(jié)需要,烘托主人公,金庸還把蒙古攻宋大軍主力由四川換到了襄陽,可謂是“乾坤大挪移”。
真實的歷史里,蒙古大汗蒙哥集結(jié)大軍于嘉陵江上游,設“武勝軍”——今四川省廣安市武勝縣即得名于此,一說“武勝”為蒙古語“水邊”的音譯。蒙古軍隊屯兵于今武勝縣馬軍寨,順江而下攻擊合川釣魚城。雙方互有攻防,蒙哥意外戰(zhàn)死于釣魚城下,直接導致旭烈兀統(tǒng)率的第三次蒙古西征被迫中止,隨即爆發(fā)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繼位之爭,最終導致蒙古擴張的終止,改變了歐洲和亞洲的歷史。合川釣魚城因此被人們稱為“上帝折鞭之處”。
——如果金庸沒有把這一大戰(zhàn)“乾坤大挪移”去襄陽,以“讀金庸”為主業(yè)的名筆“六神磊磊”,是否會無數(shù)次去探訪他近在咫尺的大戰(zhàn)故地呢?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惡趣味猜想……
又如《天龍八部》里的蕭峰,他的身上透著希臘悲劇之光,一步步從抗爭走向毀滅,情節(jié)安排更顯出中國式英雄為國為民的悲壯。精巧的借鑒、重構(gòu)、創(chuàng)新,獲得了讀者和學術(shù)界的肯定。有專家稱:“金庸小說的出現(xiàn),標志著運用中國新文學和西方近代文學的經(jīng)驗來改造通俗文學的努力獲得巨大成功”。
在金庸對真實原型的再創(chuàng)作下,一個個人物豐滿起來,走進了讀者心中。像成吉思汗死前與郭靖的問答就極為精彩:
“(郭靖)昂然說道‘大汗,你養(yǎng)我教我,逼死我母,這些私人恩怨,此刻也不必說了。我只想問你一句:人死之后,葬在地下,占得多少土地?’成吉思汗一怔,馬鞭打個圈兒,道‘那也不過這般大小。’郭靖道‘是啊,那你殺這么多人,流這么多血,占了這么多國土,到頭來又有何用?’成吉思汗默然不語?!?/p>
“郭靖又道‘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、后人追慕,必是為民造福、愛護百姓之人。以我之見,殺的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?!杉己沟馈y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么好事?’郭靖道‘好事自然是有,而且也很大,只是你南征西伐,積尸如山,那功罪是非,可就難說得很了’……”
——何為功業(yè),何為英雄,金庸的觀點已經(jīng)超越了個人的俠義范疇,直指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。
閱讀是對小說最好的評價。金庸創(chuàng)造的經(jīng)典人物,已經(jīng)成為全球華人共同的英雄,他筆下中華民族那生生不滅的尚武精神、俠義心腸,更是對全人類精神世界的貢獻。
其作品感動的人中,也有劉綏濱。他是金庸的書迷,還學著創(chuàng)作過袖珍版的武俠小說。在金書陪伴劉綏濱的漫漫歷程里,這名四川少年一步步從青澀邁入不惑,由學生成長為“掌門”。
厚重之氣
2004年9月,金庸拜訪青城山終于成行。時年39歲的劉綏濱,第一次站到年屆八旬的金庸老爺子面前,握手為禮。
劉綏濱介紹,青城武術(shù)傳承至他已經(jīng)歷36代,屬于道家龍門派武學源流。他不打算提起那些分歧。來者是客,況且金庸對中華武術(shù)的貢獻在那里,讓人心生敬意。
萬萬沒想到,金庸竟主動笑答,此前只知道青城天下幽,名山有名派,所以寫了青城派,寫書的時候?qū)η喑巧降牡澜毯臀湫g(shù)都不了解,還請多多諒解。
那一瞬間,劉綏濱有些失神。老爺子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認了,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。金庸和蕭峰一樣,朗朗正氣,厚重沉穩(wěn),敢于負責。
金庸少時,受還珠樓主影響很深。還珠樓主《蜀山劍俠傳》《青城十九俠》等作品,四川武術(shù)尤其是青城武術(shù),一直是作品的正面形象。但還珠樓主想象瑰麗大膽,人物設置更近于仙俠神話,不是凡人。金庸推翻這種人物設定,把筆墨對準真實人間,笑傲江湖中青城派的角色設定,說不定也蘊含著重構(gòu)的色彩,正如天龍里“云中鶴”的設定,“云中鶴”本是金庸表哥徐志摩的筆名之一,卻被金庸用在“四大惡人”身上,重構(gòu)特點十分明顯。
種種文學手法,大可逐一解釋,但金庸并沒有以學問壓人。在川大,在北大,老爺子都喜歡被稱呼為“大師兄”,和藹有加。他大大方方承認不足,不解釋,不開脫。世人論武俠作家,古龍寫的多是“人性”,梁羽生寫的多為“奇情”,唯有金庸,寫的是一輩子“正氣”。
“其實,要說聲‘謝謝’的是我們,”劉綏濱真誠地說:“1983年到1989年,國家做了長達6年的武術(shù)挖掘整理,確定了四川有68個拳種和門派,全國有129個門派,到現(xiàn)在武術(shù)界的專家一口氣都背不上40個。但青城派因為金庸小說被大家記住了。謝謝!”
金庸不僅承認不足,還為青城武術(shù)題字正名:“青城太極拳劍,既養(yǎng)生保健,亦系實用武術(shù)?!?/p>
習武者的手,和小說家的手緊緊相握。在這樣的厚重為人、為文面前,在尚武之心、俠義之道面前,任何門戶之見、意氣之爭都會消融。
——后來金庸九十大壽,青城派發(fā)來“賀電”,拜壽之余不忘打趣問:“請問《辟邪劍譜》何在?我派急需。”
先生已攜劍譜去,人間再無令狐沖。
人們須得反思,中華尚武精神、雄壯厚重之氣,又當如何續(xù)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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