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8月21日,成都春熙路,阿來阿呷(右)和爾古依呷第一次體驗電玩。
2018年8月23日,涼山彝族自治州冕寧縣漫水灣鎮(zhèn),阿來阿呷正在院子里和家人一起做農(nóng)活。攝影:張可凡
本報記者吳光于
錦江河水靜靜流淌,安順廊橋上燈火輝煌。一位歌手坐在河邊,輕撫琴弦吟唱著歌曲。即將告別成都的兩位彝族小姑娘安靜地趴在欄桿上,眼里有不易察覺的淚光。
“我們就要走了,就要和成都分別了。以后什么時候才能和你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?真的好難受,晚上我無法安睡,因為思念已經(jīng)在我腦海中回蕩。”
——8月20日,爾古依呷日記
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,14歲的爾古依呷和15歲的阿來阿呷在成都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。隨后,她們就又回到自己的家——位于涼山彝族自治州冕寧縣漫水灣鎮(zhèn)一片部隊廢棄的打靶場。
與她們結(jié)緣,源于10個月前的一次采訪。
走出大山
涼山是我國“三區(qū)三州”深度貧困地區(qū)之一,二元經(jīng)濟特征顯著——地處高山、高半山的昭覺、布拖、雷波、美姑、金陽等縣自然條件惡劣、基礎(chǔ)設(shè)施薄弱、群眾受教育程度低,屬于脫貧攻堅中最難啃的“硬骨頭”;西昌、冕寧、德昌等安寧河流域的縣市地處國家級攀西戰(zhàn)略資源開發(fā)區(qū),自然氣候溫和,經(jīng)濟相對發(fā)達,也有著相對優(yōu)良的教育資源。
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,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,一些身居深山、富有闖蕩精神的農(nóng)民,懷著對宜居之地的向往,離開故土,邁開了追求美好生活的步伐。
他們有的與遷入地村民私下交易,“購買”土地,安營扎寨;有的則選擇無人耕種的土地自己開荒。近的遷至涼山州內(nèi)安寧河流域的各縣,遠的足跡已到達云南怒江。
通過搬遷,大部分移民擺脫了惡劣的生存條件,生產(chǎn)、生活方式徹底改變,創(chuàng)造了相對舒適的生活。但也給遷入地帶來許多棘手的管理問題。
由于沒有遷入地戶籍,他們也面臨尷尬——大部分人無法享受到與“原住民”同等的惠民政策。自發(fā)形成的“村落”里沒有基層組織,也沒有扶貧資金、項目的注入。一些家庭因病、因?qū)W陷入貧困,但因離開戶籍地多年,早已失聯(lián),無法被納入“精準識別”的范圍。
涼山州有關(guān)部門統(tǒng)計,已自發(fā)搬遷農(nóng)民在涼山有17萬人。這其中也包括依呷、阿呷兩家。
去年11月,因為參加新華社深度貧困地區(qū)調(diào)研,我與同事再次去探訪這個特殊的群體。在從冕寧縣漫水灣鎮(zhèn)郊區(qū)的一條碎石路上,我們遇到了14歲的阿呷和13歲的依呷。
她們是漫水灣中心校的六年級學(xué)生,是好朋友,也是鄰居,正好來自我們尋找的自發(fā)搬遷戶家庭。她們說著流利的漢語,比起大山深處的孩子大方很多。
依呷的性格很開朗,爽快地答應(yīng)為我們帶路去她家。
她家所在的“村莊”曾是一片部隊的打靶訓(xùn)練場,后來部隊不再使用。在過去20多年里,這里逐漸成了搬遷到此農(nóng)戶的“美麗新世界”。
從家到漫水灣中心校,她們每天要在碎石路上走近3個小時。
依呷的老家在喜德縣兩河口鎮(zhèn)布曲洛村。21年前,在她還未出生時,父母搬離了地質(zhì)災(zāi)害頻發(fā)的老家,來到了打靶場。彼時的打靶場只有7戶人家,他們選了一片地勢相對平坦、遠離公路的地方進行開墾,開始了新的生活。
如今這里已經(jīng)聚集了100多戶居民。
碎石路邊,黃牛在吃草,一些院落中,傳出聲聲豬叫。傍晚的風(fēng)吹過收割后的田野,空氣里有柏樹的清香。
走到打靶場地勢最高處,是兩個女孩緊鄰的家。
最初的十多年,依呷的父母一直過著沒有電的生活。直到8年前,聚居點的村民自己湊錢請電力公司拉來了電桿,架起了電線。至今這里不通自來水,用水靠山泉和自己打井。
依呷的兩個姐姐已經(jīng)出嫁,爸爸爾古偉各常年在外打工。
為了養(yǎng)活留在家里的3個孩子和老婆,54歲的爾古偉各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忙碌在呼和浩特的一個工地上。在那里,像他這樣的小工一天的工資是150元。當(dāng)我們見到他時,他剛帶了1萬多元回家。
回憶起老家種地的日子,爾古偉各說,搬出大山是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。“以前總是提心吊膽,怕山體滑坡。搬出來后眼界也寬了,知道外面可以靠勞動掙錢?!彼f。
近年來,打靶場所在的冕寧縣面對自發(fā)搬遷戶這個“老大難”問題,積極做了大量工作,其中包括協(xié)調(diào)當(dāng)?shù)氐膶W(xué)校,讓這些移民的子女享受同等的入學(xué)待遇。
多年在涼山走訪,我發(fā)現(xiàn),幾乎所有貧困家庭對“美好生活”的定義如出一轍——愿孩子能夠好好讀書,將來有出息。
對于住在打靶場的搬遷戶來說,孩子不必花高價就能走進漫水灣中心校的課堂,“美好生活”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了一半。
讀書夢想
然而,并非每個家庭的夢想之船都能一帆風(fēng)順地駛到彼岸。
阿呷的老家在昭覺縣金曲鄉(xiāng)瓦莫村,幼時隨父母搬遷至打靶場。她安靜而內(nèi)向,眼神中有種遠超同齡人的沉穩(wěn)。
剛走進她家家門,便看見她81歲的爺爺披著查爾瓦(彝族披風(fēng))坐在地上,老人腹痛多日,一副病懨懨的樣子。
因為離開老家多年,阿呷家沒有參保新農(nóng)合。她說她的愿望是長大后當(dāng)個醫(yī)生,治好身邊人的病,可說著說著,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她悄悄告訴我,家里一共6個孩子,她是老大。父母想讓她讀完這個學(xué)期就輟學(xué),出去打工補貼家用。
難以想象,14歲的她,小小的肩膀竟要承擔(dān)如此重擔(dān)。
其實,阿呷在13歲的寒假就去東部某省的一個電子元件廠打過工。跟著老鄉(xiāng),先從漫水灣鎮(zhèn)坐車到西昌,再坐13個小時硬座火車到成都,再從成都坐23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去……
工廠里,她每天工作10個小時,一個月下來掙了2000多塊錢。她一分錢都沒有留下,全部交給了父母?!爸灰茏x書,再怎么苦都可以?!?/p>
回家的路上,沒有買上座票,她站了20多個小時,腳腫了,鞋都穿不上。
“我去過成都,但只從火車的窗戶里看到過,那里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。我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樣?!彼f。
而依呷連西昌都從未踏足。打靶場就是她的整個世界,山上的樹林是她的游樂場。談起未來,她說:“兩個姐姐都嫁了,下一個就是我。”
雖然小大人的語氣里充滿認命的無奈,但她們的眼睛里,分明閃爍著對讀書的渴望。
那一天,連“威脅”帶承諾資助,我花了很長時間做通阿呷父親的工作。快天黑的時候,他終于放棄了讓阿呷輟學(xué)的想法。
快離開的時候,依呷拎著幾顆圓根蘿卜滿頭大汗地從地里跑過來。彝族人熱情好客,來了遠客必然盡心接待??伤齻兡玫贸鍪值闹挥刑}卜。
這里距離西昌衛(wèi)星發(fā)射基地只有40公里,抬頭能看見璀璨的銀河,阿呷和依呷坐在家門口看過火箭升空的壯麗景色。不遠處,是京昆高速川流不息的車河。
而她們與精彩的世界之間卻隔著一道無形的墻。
80多年前,長征中的紅軍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與一位彝族首領(lǐng)小葉丹歃血為盟。
這一天,我答應(yīng)了兩位彝族女孩,一定要幫她們實現(xiàn)繼續(xù)讀書、看看世界的夢想。
暫別打靶場
“以前爸爸媽媽想讓我出去打工,幸好你來了,現(xiàn)在沒有讓打工了?!?/p>
“阿姨,你寄給我們的衣服鞋子我們都收到了,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,能得到這么多的東西,真的是謝謝你?!?/p>
“爸爸又出去打工了,現(xiàn)在不知道他在哪里。”
“25號那天下午3點左右我爺爺去世了。他等不到我當(dāng)醫(yī)生了?!?/p>
“我的考試成績出來了,考得還可以,可以上瀘沽中學(xué)?!?/p>
——過去十個月中,阿來阿呷分別用老師、母親的手機發(fā)來的短信
曾經(jīng)答應(yīng)過兩個女孩,在她們考出好成績的時候,接她們來一趟成都。8月15日,我開著車,去涼山兌現(xiàn)承諾。
“阿姨說要來接我和依呷,幾天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我特別高興。去山上放牛的時候我就到處跟朋友說。今天更是興奮,一大早就起了床。媽媽叫我在家煮飯,把割下來的嫩草給豬吃,兩個小時不到我就把這些全做完了?!?/p>
——8月15日,阿來阿呷日記
“自從小時候從山上摔下來我就會暈車,從漫水灣到瀘沽鎮(zhèn)都會吐……到了,快到了,我看見好紅好紅的兩個字——成都。阿姨帶著我們?nèi)コ钥系禄?雞腿好香啊,但是我寧愿餓著也不愿吐在阿姨車上了。我真的很感謝你們沒有嫌棄我?!?/p>
——8月15日,爾古依呷日記
初來乍到的頭幾天,兩個女孩靦腆得不愿多說話。十四五歲的年齡,正是敏感和自尊心與日俱增的時候,面對新鮮、有趣的事物,她們努力保持著克制,不顯露出好奇。但日記里的點滴透露著她們受到的沖擊。
“陳阿姨的女兒豆豆姐給我們買鞋子,還請我們吃冰激凌。一雙鞋賣200多元,真是太貴了!”
“海磊阿姨送給我們一人一條漂亮的連衣裙。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穿過裙子,好羞人啊?!?/p>
——8月16日,阿來阿呷日記
漸漸熟悉了環(huán)境,女孩們開始聊起自己的生活。
“你每次寄給我們的東西都是周珍老師出錢叫車送到家里來。因為郵遞員來不了我的家。”
“我最喜歡吉克雋逸,她是彝族女孩的驕傲?!?/p>
“我最喜歡過火把節(jié),我們打火把,可以玩到很晚?!?/p>
“彝族年要殺豬,我在家里負責(zé)喂豬,看到它們被殺掉還是有點傷心?!?/p>
“爺爺去世的時候,家里殺了4頭牛和6只豬,來了許多客人。我們彝族家里最重視的是親情,雖然家里窮,但是老人走的時候一定要熱熱鬧鬧的?!?/p>
她們也有煩惱。
依呷的二姐爾古伍果今年18歲,去年嫁給了娃娃親對象,現(xiàn)在日子過得磕磕絆絆。依呷很擔(dān)心自己將來也和二姐一樣。
她和阿呷都訂了娃娃親,正常情況下,17歲后就要完婚。她們的母親如此,母親的母親也是如此?;楹笫欠裥腋?似乎全憑運氣。
如果女方家要退親,要賠上男方家一大筆錢——千百年來,大涼山最重承諾、信用。
當(dāng)然,如果結(jié)婚的話,女方家里也會收到一筆為數(shù)不小的彩禮。有學(xué)者做過調(diào)查,目前冕寧農(nóng)村彩禮在15萬元到20萬元左右。
“我還有弟弟,將來弟弟娶親也需要拿彩禮,所以這個錢不屬于我們家?!卑⑦日f。
近年來,涼山州通過推行一系列移風(fēng)易俗的政策,高額彩禮現(xiàn)象在干部中得到了有效遏制,但在普通群眾中很難一時改觀。
在彝族學(xué)者巴且日火看來,高額彩禮源于多年來彝族傳統(tǒng)教育的缺失,使得老百姓對這一古老習(xí)俗的理解“跑偏”。“在彝族經(jīng)典中有記載,拒絕一樁婚姻,可以有八種委婉的方式——其中一種便是索要高于正常數(shù)額的彩禮?!彼f?!艾F(xiàn)在大家卻認為彩禮越高,越重視這樁婚事。”
面對退婚就要賠付彩禮等額錢財?shù)默F(xiàn)實,兩個女孩都很無奈。但她們明白,如果要改變早早嫁人的命運,唯有把書一直念下去。“如果我成了大學(xué)生,就不會那么早結(jié)婚了?!卑⑦日f。
而且,有了硬文憑和真本事,即便身為女孩,她們也能成為家里“說得起話的人”。
煩惱雖多,把一切暫時拋在腦后,感知、享受當(dāng)下才是現(xiàn)在的主題。
從大學(xué)校園、圖書館、電影院、大熊貓繁育基地、溜冰場,再到一個個城市地標、名勝古跡……接觸的新鮮事物越來越多,她們也漸漸融進了這座城市的脈搏中。
“晚上我們吃完飯出去散步,去到了河邊。好美啊!河上還有鳥在飛,有的人在遛狗,有的人在那里手牽手,真的好和諧……還去了四川大學(xué),我進門就驚呆了。好大一所學(xué)校!將來如果我能在這里上學(xué),將是多驕傲啊!”
“今天我們?nèi)タ葱茇?。阿姨說,警察叔叔關(guān)心我們涼山孩子,讓我們免費參觀。剛見到他我好害怕,沒有想到他竟然彎下腰來和我們問好,我真是又激動又開心又緊張……熊貓基地有好多外國人,我真是太驕傲了,因為我是中國人,我的國家太有名了,大家都到這里來?!?/p>
“阿姨讓吳爺爺帶著我們?nèi)ヅ狼喑巧?。路邊有許多美麗的花朵,樹木又高又大。吳爺爺給我們拍照,回來的時候還坐了纜車?!?/p>
“今天我們?nèi)タ戳恕毒摭X鯊》,等我回家以后肯定沒有人會相信我看過真正的電影。電影院里面黑黑的,好可怕??墒前⒁痰耐铝筛绺缯f,不要怕。我們挨著他坐下,戴上了眼鏡,真是太激動了。力可哥哥,我們可能永遠再見不到面,可是我好開心能認識你。”
“今天我們見到了阿姨的一個朋友。他是一個洗車店的老板。阿姨說,無論做任何工作,只要認真努力細心,都會得到別人的尊敬和喜愛。這個叔叔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。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?!?/p>
“我們教吳阿姨和力可哥哥學(xué)彝語。我們講到‘兔子’的時候,他們就卡住了。不過一會,阿姨學(xué)會了,哥哥還是沒學(xué)會。為了安慰他,我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。”
——8月15日至8月20日,阿來阿呷、爾古依呷日記
第一次吃披薩、第一次進圖書館、第一次看熊貓、第一次玩娃娃機、第一次看電影、第一次敷面膜……依呷說,雖然在成都的日子,她體驗到那么多的“第一次”,但是足夠在心里回味很多很多次。
回歸涼山
依呷和阿呷再回到打靶場的時候,碎石路依舊,土坯房依舊。剛一到家,阿呷就連忙跑到地里去收玉米,除了一身新衣,看不出她離開過。
可是,一些細微的改變正在發(fā)生。
走出打靶場前,她們是羞怯的少女。
現(xiàn)在她們依然羞怯,但是已懂得在說話時直視對方的眼睛,對提問作出及時回應(yīng),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勇敢表達。她們學(xué)會了在餐桌上為他人倒茶,在地鐵里排隊,在公交車上讓座,對每個幫助自己的人大聲說出謝謝……
依呷似乎懂得了,自己不該為黝黑的皮膚自卑,大大的眼睛、粗粗的辮子是別的小姑娘羨慕的美。
阿呷的自信也在萌芽:“我是大涼山的孩子,13歲就能掙錢養(yǎng)家。雖然我個子小,沒法和城里的孩子比,但我能吃下他們沒法吃的苦。”
“城市真好,我要好好讀書,考上這里的大學(xué)。畢業(yè)后回涼山,把弟弟妹妹全部供出來。努力,命運從現(xiàn)在開始改變!”
——8月19日,阿來阿呷日記
就在阿呷下定決心的同時,四川省針對涼山已自發(fā)搬遷農(nóng)民群體的精準扶貧工作也悄然啟動。今年年初,我們針對這一群體的報道引起了各級黨委政府的高度重視。
本著“脫貧路上絕不落下一人一戶”的原則,目前各地正在加緊開展對已搬遷農(nóng)戶的統(tǒng)計和“精準識別”,著力解決這一群體的落戶和精準扶貧問題。
這意味著,更多的阿呷和依呷將結(jié)束尷尬的身份。黨和國家的扶貧政策不會漏掉每一個需要關(guān)心的群體。
從高寒走向溫暖,從貧窮走向小康,涼山將迎來又一次跨越。
按照涼山“十三五”教育事業(yè)發(fā)展規(guī)劃要求,到2020年,涼山全州九年義務(wù)教育在校生75萬,鞏固率90%。這個發(fā)展目標已經(jīng)在2017年全面超額完成,義務(wù)教育階段學(xué)生達76.23萬人,入學(xué)率達99.54%。
依呷和阿呷的未來更加可期。
“阿姨,我今天到瀘沽中學(xué)報到了,依呷去了漫水灣中學(xué)。我們分開了,但是我們的心在一起。我們一直很想你,也很想成都,希望將來還能去?!?/p>
——9月1日,阿來阿呷用母親手機發(fā)來短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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